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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有雨(完结)

华山的雪,一直要从前一年的开冬下到第二年的阳春。

漫长的五个月,将近半年。

山下的几乎一整个春天,在华山上,都是在飞雪中度过的。

恍如隔世。

 

在山下的人看来,华山上的纯阳门人,似梦如仙,想必也与这整个春天的寒雪不无关系吧。

温暖的,温暖的人世间,和煦的春日,而在那华山上,却全然是另外一番境地。

 

不知是更像梦境,还是更像仙境。

或者既像梦境,也像仙境。

因所谓仙境,本就是梦境一般的所在。

 

今年的雪和季节,似乎与往年有些不一样。

可是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如何不一样。

黄子或呆呆地站在两仪门下,仰头看着门楼屋角上历历可数的飞檐。

身后是镇岳宫前太极广场上,一片剑气横飞,笑闹喧杂,金铁铿锵的虚假繁华。

 

人来人往,最初的时候,黄子或大概还有过什么期待与幻想。

而后就是一年冷似一年的心。

直到眼中所见的喧嚣倒映在心里,唯有一大片一大片冷冰冰的无动于衷。

 

只是他从未想过离开。

或许只是因为,即便离开了,他处与此处,也并无什么不同。

然而现在,他忽然有了冰冷的念头。

就像一个人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时,或许就会产生的那种念头。

 

绝望的念头。

 

黄子翾从高昀蓠手里接过那封信。

来自华山纯阳宫的飞鸽传书。

“子翾,或许我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再来看你了。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但是有高昀蓠在你身边,我应该可以放心吧。

“抱歉。”

 

落款是“子或”。

还没来得及消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黄子翾和高昀蓠就一齐看向了房门外。

那里,有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的气息。

 

高挑颀长的身材,原本应该是因为俊朗中带着可爱的长相而精灵鬼怪的聪慧气质,此刻却无法掩饰地流露出莫名的哀伤。

青莲一般的纯阳道袍,醒目轰烈而无法忽视地绽放在彼端,满满的全是哀伤的色泽。

 

“子翾。”

素昧平生,却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知不知道子或去哪儿了?”

 

“你是谁?”

青莲一般的年轻人苦涩无比地笑了起来。

“我是谁并不重要。非要说的话,只是一个被他带走了心的人。”

 

黄子翾拿着刚看过的信走过去,把信笺递给他。

“我不知道。”黄子翾道。

“是吗。”

黄子翾听见他笑了一声,那笑声简直仿佛比他每天三次喝下去的药汤还要苦。

 

黄子翾看得出来他正准备离开这里。

“道长,如果你找到了黄子或,方便的话,麻烦捎个信给我。”

没有听到回答,除非苦涩的笑容也能算是一种回答。

青莲之姿消失在空中,舒展修长如一只忧伤的鹤。

 

苦涩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吧。

何况他们两个,本就相似。

形与影的分离,被剥开的是两份一模一样的模糊黏连。

谷悦谣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黄子或知晓,没有他,这世间一无可恋。

 

所以为什么要离开?

谷悦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明白出了什么错。

如果是自己的思慕逾越了什么,即便是自己的思慕逾越了什么,谷悦谣也不可能让它停下来。

 

师兄,你有没有见过,飞蛾扑火?

 

长歌门。

大唐三大风雅之地之一。

章钧冉对这里的认知仅此而已。

 

从唐门出发的那天下着绵密的细雨,到达长歌门的这一天,依然有雨。

千岛秀水,连雨丝都仿佛是秀美的。

正如天策府的阴雨,有着凝重的肃穆一般,因地而异。

 

在章钧冉看来,长歌门的一切,他所目及的,全都体现着真正只属于文人墨客的风雅。

不同于七秀坊的阴柔旖旎,也不同于万花谷的博采众长。

粉红色的明丽在瘦西湖畔雷厉风行,凝江海之光。

绝非歌舞升平的商女靡靡。

 

万花谷,以出世为名,行入世之实。

长歌门则无出世之名,本就入世而行。

只是,万花谷的入世,是江湖之世。

长歌门的入世,在江湖之世之外,更多了一份朝堂之世。

这一点,倒是与毫无风雅可谈的天策府不谋而合。

 

若说是一文一武,表面看来似乎的确如此。

实则长歌门在朝堂风云之外,江湖武林之中,从来也不是寻常等闲之辈。

从武而不投笔,虽说万花也是如此,但后者毕竟只是个更为纯粹的江湖门派,连七秀坊与朝堂的关联都要更多一些。

 

或许可以说,同样是武,长歌门的武,是文士之武。

这才不同于天策府的武,是军士之武。

倘若之前闯入天策府的竹伊季,是一抹鲜嫩明秀的异色,此刻穿行于长歌门的章钧冉,则更显得惹眼而令人好奇。

他们能听到沿途遇见的长歌门人指指点点地发出窃窃私语。

 

穿过湖面的风中,仿佛隐隐有吟诵之声。

还有时不时入耳的丝桐弦动。

春天又将重回的预感,渗透在细微之处。

寒冷的天气正在逐渐离去。

 

这是十岁的唐君焰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信。

他把信揣在怀里带回住处。

“哥哥,你看。”

夭海煦一眼就认出信封上的收件人“唐君焰”三个字是谁的笔迹。

 

“给你的信,你还不拆开看看。”夭海煦笑道。

“我猜是伊季哥哥写来的。”唐君焰一边拆信一边道。

“就属你最聪明。”

 

想来必定是怕写夭海煦的名字,唐门的信使未必认识收件人,于是便写了唐君焰的名字。

就算信使不认识小家伙,毕竟是门内弟子,总不怕信到不了他手上。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到一块儿,开始看信。

 

竹伊季说他和章钧冉已经到了长歌门,一切安好。

“海煦,你的伤怎么样了?君焰小家伙也好吗?我和章大哥十分惦记你们。盼你早日痊愈,带君焰回来与我们重聚。出发前记得先写封信告诉我们。”

 

“哥哥。”

唐君焰知道夭海煦的伤已经好得足以离开了。

虽然并不急在一时,但总有那么一天,将要离开。

好在夭海煦说过,他会带自己一起离开。

唐君焰便很安心,也很开心。

 

“你会陪着我长大吗?一直一直陪着我。”

“我会的。”

“那无论你以后去哪里,我们两个都要一起去哦。”

“嗯。”

 

此时的唐君焰尚不懂得,此刻绽放在夭海煦眼前的自己的笑颜,便是世间多少人梦寐以求、甚至于能令他们嫉妒的——“幸福”。

 

在意识到自己对章钧冉的情念之前,“情欲”两个字是竹伊季从未触及的。

而在那之后,他开始逐渐明白,这两个字的无可回避。

那是一种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异样的感觉。

想要占有与被占有。

在理智的管辖范围之内,却又与理智截然不同。

疯狂灼热而又裹挟着不可告人的甜蜜。

章钧冉的眉宇,逼人的英气,眼眸,鼻尖,与嘴唇。

都可以是竹伊季的情欲之所寄。

不知是在哪一天就清晰地显现出来的渴望。

却又因性格使然而不会、无法也不知如何在章钧冉面前流露的渴望。

 

竹伊季并不懂得,怎样主动去诱惑自己喜欢的人。

却总有清甜宜人的情态令章钧冉情不自禁地亲近。

琴剑诗文是长歌弟子每日的修行。

也是比起风花雪月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意趣情调。

 

相比之下章钧冉自认要无趣得多。

可是和竹伊季在一起,每天听着他的琴声,看着他既飘逸翩然又凌厉杀伐的剑影,看到他清甜纯净的笑,美好而真实的一切,仿佛永远两不相厌。

夫复何求?

 

心和人,都是只属于对方的。

简直无从怀疑。

彼此深信得宛若天经地义。

所以彼此的交付也是无须刻意而顺理成章的。

 

对竹伊季来说,始终是渴望却从不奢求的。

宛如一个无需实现的美丽幻想。

绚丽的彩虹,只要映入了自己的眼中,仿佛自己就拥有了它,这也是唯一一种拥有它的方式。

如果有一天在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对自己说,他是精灵,是彩虹的化身……

 

即便是那样的神话,也可以成为真实。

 

“章大哥……”

“叫我钧冉。”

“钧冉……”

 

无需记取,因为是第一次却绝不会是唯一的最后一次。

只不过这样的慎重与小心翼翼的温柔,或许只有这一次才有必要吧。

 

从此以后,从此以后。

他和他,谁和谁,过着无需仰望彩虹的生活。

 

而当英俊的、有着一身小麦色肌肤的西域人俯下身拈起心爱的万花弟子黑色瀑布般的青丝,垂下卷曲的侧发和长长的眼睫,说出“我知道,你喜欢我”时,这个名叫高昀蓠的西域人便知道了结果。

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黄子翾很爱喝酒。

是真的很爱喝酒。

虽然爱喝酒和酒量好,并不是一回事。

但酒能使他感到快乐。

而他,需要快乐。

 

他没有忘记相识的地点是自己常去的酒馆。

即便到了现在,快乐对他来说也依然很不容易。

但是他想高昀蓠说的是对的。

可是,虽然,他大概一直也不会告诉高昀蓠。

 

一把精致的罗伞撑开在瘦西湖边的雨丝中。

伞面上有晕染开的蓝色夜幕衬着一轮朦胧圆月。

细长如柳的叶片从伞的边缘生长开来,开出嫩黄的灿烂花朵。

花叶相怜,一半开在伞面的白色部分,一半开在伞面上的蓝色夜幕中。

月色前,晴雨时。

 

伞下遮挡的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手牵着小手。

仿佛从唐门一直牵到了这里。

 

仿佛各自生怕不经意间就把对方弄丢了。

虽然心里都明白自己绝不允许。

 

春秋几度辗转,江湖几许飘零。

应知青山常有雨,却本无心也无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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